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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如果可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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光葵五十二年。

下界。

青空明亮。

淅蔚蹲在左橋右橋上游的不遠處,姿勢隨便,一身米灰色衣袍,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某個怨靈,知道的人只當是冥王在散心,人家散心是閑走踱步,他是“閑蹲”。

執事知冥王如此,早見怪不怪,看見了也不大註意他。

淅蔚就這麽蹲了好久,也不嫌累,似看非看地註視著冥河的源頭,貌似正在監督河面眾執事的工作情況,實際上,他的目光卻總是有意無意地落在上合禁區。

……青葵在那裏呀。

雖然見不到她,可是知道她就在那裏,心裏會有一種奇妙的踏實感。

十年。十年光陰。

整整十年中,他們都以為她不在了。

不久前,她現身,與他們見面。淅蔚呆滯,直到她又不得不離開了,淅蔚才回過神來,陷入遲來的欣喜若狂。揪著冰影語無倫次地激動了半天,直到冰影溫和含笑指出他的失態,淅蔚這才面紅耳赤地冷靜下來,不好意思地撓著臉,對冰影承認——青葵的確是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個孩子。

這是在她過世之後,他才意識到的。

那麽多年。

直到他以為她真的消散不存於世了,這才看清自己真實的心情。

原本以為,這孩子,最多便也是像過去的那些孩子們一樣。後來方知,那是因為過去的孩子們還有勉強的轉世可令人聊以相慰,她呢?是徹底消散了。

好清晰好清晰的懷念哪,從來沒有這麽清晰過。

冰影只是拍拍他的後背,溫婉地微笑,不語,瞳仁明靜深邃。

雖然感覺得到青葵短期之內都不會再現身了,淅蔚卻不知不覺地總往上合去,明知不可能看得到她,卻仍然頻頻心不在焉地往上合探看。

連思仲和楊幻都沒有那麽頻繁。但也只說明,他倆比較清醒。

……不知青葵知不知道淅蔚這般憨傻的舉動呢?

若知道了,她會無可奈何地笑麽?

是否可以僅付之一笑,沈沈帶過。

冥河的水流聲清晰地在身畔嘩響,靜謐而安寧,隱匿著喧鬧之下的緘默。

有目光在向他投來。

淅蔚感覺到了,四下張望,然後才找到了目光的主人。

一位年邁安詳的女士正站在幾步遠的河中,猶豫地打量著他。

——亡者。淅蔚想。但她身上並無怨氣與執念,氣息幹凈清爽,應該屬於那種了無牽掛,可以相當輕松地步入輪回的亡者。

真奇怪,那她又怎麽會被他絆住呢?

淅蔚擡頭,與她對望。

女士見被他註意到了,頓了頓,還是涉過河水,卻又只走了一兩步便停住——他身上有種氣息讓她不敢貿然靠近。

“那個……”她遲疑地開口,很不確定地,“你是煉先生嗎?”

淅蔚楞了一下,沒經大腦便脫口問道:“咦?你是誰?”說完才開始仔細地打量她,隨後驚訝地恍然大悟:“哦!你還記得我?”

“哎?!”女士也意外了,吃驚地拔高聲調:“你真的是煉先生?!”

“你……”淅蔚倒被她嚇得不確定了,眨眨眼望著她,沒說出下半截話,又眨了眨眼。想了好久才說:“你是青葵高中那陣子的班主任,不是嗎?叫……叫什麽來著——呃……哦,馬羚!不是嗎?”

“青葵?——呃,是、是啊!”已是老婦的馬羚吃驚地說,“你是……那時青葵的……監護人!”

淅蔚又楞了好一會兒——青葵的……監護人?好遙遠的事情了!

“坐!好嗎?”淅蔚忽然擡手指了指身邊的草地,心裏也不知自己是迫切還是別的什麽,一種說不清的沖動。

馬羚笑了,似乎也正有此意,淅蔚正打算伸手扶她,她卻以完全不似老人的敏捷爬上河岸,彎腰扶著膝蓋坐在了距淅蔚一步遠的地方。

兩人打量著對方,直到馬羚避開淅蔚好奇的目光,不好意思地笑了笑:“你也在這兒啊。”

“嗯。”——是說我不在這兒還能在哪兒啊,又到現世亂跑大家會氣瘋的。

“你在青葵之前過世的麽?”馬羚又問。

“呃——是的。”——當然!!淅蔚感覺這真是個糾結的問題。

馬羚輕輕地嘆了一聲:“你知道嗎?青葵年紀輕輕就走了。”

“這個——呃,當然知道。”淅蔚別扭地撓鼻子,磕巴了一會兒終於說。

馬羚的臉上出現了一種朦朧的神情,目光似看非看地落在淅蔚臉上,過了片刻才想起什麽,困惑地說:“誒?等等——可是青葵的告別式上,我好像看見你了!”

“是嗎?”淅蔚含糊地回答,“沒看錯?”

馬羚似乎在出神,沒了反應,也不知聽見淅蔚的話了沒有。

淅蔚打量著她,輕輕笑笑,神情高深莫測。

“找見青葵了麽?”

“什麽?”淅蔚一時沒跟上馬羚的思路。

馬羚指了指腳下,又說了一遍:“這裏,你找見青葵了麽?”

淅蔚張著嘴楞了楞,又不知該怎麽回答才是了。“呃——找見了。”

馬羚轉過臉仔細地端詳淅蔚的神色,似乎覺得他的表情有點不對,又說:“那她……現在又走了麽?”

“啊……”淅蔚徹底混亂了,嘿!這個破問題該怎麽回答呀!回答是似乎有點不對,可若回答不是,顯然青葵的確還存在於下界某處沒有離開,只是見不了面。斟酌了好一會兒,淅蔚總算還是說:“沒,青葵還在呢。”

“但你似乎看上去不大確定。”馬羚立即接道。

……真是個刺心的問題。

淅蔚無意識地往上合禁區望去。

輕輕嘆了口氣,他幽幽地說:“……當然不確定啊。”

“怎麽說?”馬羚覺察到一絲什麽,下意識地追往淅蔚目光的方向。

但淅蔚卻不肯再往下說了,等了一陣子,馬羚終於確定這人不會回答了,隨口又道:“對了,我能問個問題麽?”

“什麽?”淅蔚收回目光。

“還是關於青葵的。”馬羚征詢地望著他,似乎怕問多了惹他不快。

“問咯。”淅蔚擺擺手。心想,也不知青葵此時知不知道,他現在正在跟她高中的班主任閑聊誒!

“青葵跟你姓的?”

“嗯?你怎麽知道。”

“……你們姓一樣啊。”

“……噢,對了。”淅蔚低聲應了一句,笑了笑。青葵跟他姓,一開始根本不願意。青葵本來想跟思仲姓的,但思仲出於一個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原因,讓青葵跟了淅蔚姓。青葵很聽他的話,也沒太多反抗……但似乎還是沒什麽用呢——早年思仲寒心於淅蔚最後對少敏的最後一個命令,想,若是青葵跟了他姓,會不會讓淅蔚對她多疼一點,不要再讓她涉無望之險……很顯然,當時的淅蔚,還是讓思仲失望了。

“可是青葵有爸媽呀,”馬羚脫口而出,“我記得他們當時還為了青葵的事來過學校呢。”言下之意,他們好像並沒有不顧青葵呀,可你為什麽會是她的監護人?

“嗯,是吧。”淅蔚其實知道馬羚想問什麽,但她沒有具體問出來,他也懶得那麽詳細地解釋,由來太長了,而他的氣力有限。

“……她的父母似乎不知道你的存在。”馬羚猶猶豫豫地說。

淅蔚看了她一眼,點點頭,“那時大概是吧,說來話長。”

“那你又是她的監護人?”馬羚好奇地問出來。

啼鳴破空,不遠處,一只漆黑光亮的大鳥騰空而起,響亮地拍擊雙翼,沒入天邊竹林。兩人皆轉頭望去,直至大鳥消失在竹林樹影之中。

是淵啊。

淅蔚輕輕地說:“現在我可不確定我還是不是嘍!”

馬羚不解地望著他,眼裏明明白白地寫著困惑。這個人心裏,似乎……“你怎麽了?”

淅蔚轉過身來,不是轉過臉,而是轉身,整個身子都端端正正地轉向了馬羚:“青葵十年前過世後,我再也沒有見過她。任何人都再也沒有見過她,我們都想,她是徹底消失了。”

“啊?”馬羚楞住,“怎麽會?你剛才才說她還在呀!本來我還想見見呢!”

“——可她還在,確實還在。”淅蔚哀然笑笑,“十年後,我們才見了她一面,這才知道為什麽我們都見不著她。”

“——那是怎樣呢?”馬羚不等淅蔚說完便急切地插問。青葵一家生前與她都有來往,每年過年還會攜家帶口一起拜訪,師徒三人外加孩子,其樂融融得一塌糊塗。青葵過世之後,每年過年楊柯鵬依然會帶著斕兒同去,可馬羚每每看見,卻都心頭疼痛,甚感淒傷。

“……她現在是冥界的神祇了。

“你知道麽?那個大家一點一點看著長大的孩子,十年間成為冥界神祇,離得那麽遠,連走到她身邊,抱抱她,這麽簡單的事都做不到了。

“得知她並沒有魂飛魄散,反而成為了這裏的神祇,我不是不高興的。可是,十年了,她才來見了我們一面。我實在是不知道,我還有沒有自詡為曾經是青葵的監護人的資格了。”

淅蔚的聲音越來越低,近乎自語。聽著他的話,馬羚起先是訝異的,但她更訝異於自己並沒有訝異很久,反而對所有事實都有一種自然的認同。

好像,聽見這些,不該驚訝的,很正常,很正常。

“神祇?”馬羚喃喃地說,模糊地漾起笑容,“很厲害呀。”

淅蔚無意識地撥弄地上的沙礫,轉過臉來看她,皺著眉,猶豫了半天,輕輕地點了點頭。

“你的看法真特別。”

也許是有點特別。在大家都深切地想念她、為她不能現身而難過的時候,忽然有人覺得,她成為神祇其實也是“厲害的”。也許……來自不太親近的外人的看法,才算是比較正常的一種吧?

“印象中……青葵是個很奇特的小孩呢。”馬羚繼續輕聲說。

“唔。是的。”

“是個好孩子。”

“唔……真的麽,呵呵,若讓她聽到,大概不信吧。”淅蔚加大音量,轉向上合大聲說:“青葵——你聽見了嗎!”

“神祇……可以無處不在嗎?可以吧——青葵。”馬羚低頭,懷念地微笑,“如果可以,真想再見你一面。”

“是啊。真想再見你一面。”

“真想再見你一面哪。”

“是啊……”

“如果可以……”

“……如果可以。”

如果可以,我們再見一面吧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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